2007年5月16日 星期三


現代詩賞析 ~三首山與水 的對話 by麗雲


一、前 言
讀詩,是一種幸福,能讀自己喜愛的詩,又是一種何等的幸福啊!遇見一首好詩,邂逅幸福,人生之樂也。從讀書時代開始,我個人就非常偏愛山水詩,尤其是王維「終南別業」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二句,那種物我相融、寧靜淡泊的人生哲學,多年來,一直是我所嚮往的悠然自適、渾然忘我的人生境界。看風景,看山、看水,看自己成為風景的一部分,遊目騁懷,觀山之高遠,窺山之深遠,望山之平遠,暢遊於山水,感自然之奇,歎造化之功,心之有所感,遂發文而為詩。
山水詩最普遍的藝術特色,就是詩人對山水形象形似的模擬,往往令讀者「吟之未終,皎然在目」[1],進而分享詩人的山水美感經驗,巧取形象的精神,兼得山水之神似。入山水林間,山環水繞,尋幽攬勝,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有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現代人汲汲營營,終日忙碌混亂,一點兒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心中對「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閒適幽遠;「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那種瀟灑恬淡,真是充滿憧憬與期待。故本文藉著探究現代詩人山水詩中的物我關係,以寥寥慰藉身居都市叢林的無奈與感嘆。
本文藉由蓉子的「阿里山有鳥鳴」、綠蒂的「哀傷依然寂靜--重登阿里山觀日」及羅智成的「壁畫」三首詩來照見現代詩人眼中的山水,這三首現代詩中的山水詩,都是描寫風景秀麗的台灣名勝--阿里山。山水詩的共同特色是詩人對山水形象的摹擬及詩人與山水間的物我關係:詩人擅於塑造意象寫山水之形、傳山水之神;詩人置身山水時,忘卻社會人生之我,全神貫注於山水狀貌聲色之美,於是,詩人與山水間的物我達到一種親密關係。本文所選析的這三首山水詩,詩人面對的雖是同一山水景物,卻因詩人的心境、欣賞的角度不同,而阿里山便呈現不同的風貌。只是其中有物我相融的「無我之境」,也有物我若即若離、以景傳情的「有我之境」,藉由這三首詩,筆者試解析詩人作品中之「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解析其物我關係,照見詩人眼中的山水、心中的性靈。
二、詩 的 賞 析
1. 蓉子的「阿里山有鳥鳴」
□蓉子
蓉子,本名王蓉芷。江蘇人。民國四十年十一月在「新詩」週刊開始發表詩
作,與名詩人羅門是夫妻。蓉子的寫作文類主要為新詩,兼及散文和兒童文學。主題「包括哲思、親情、大自然的頌讚、女性的形象、旅遊、詠物、以詩論詩、社會現實素材、都市文明批判、環境保護主義、名人事蹟有感等」(鍾玲‧二十世紀台灣詩選),在寫作題材方面可謂「廣被博及」。蓉子的詩文辭清麗婉約,內容含蓄蘊藉,意境脫俗幽邃。讀蓉子的詩,感覺她溫婉如一顆明珠,玲瓏剔透,她的詩中自有一種女性特有的溫柔美,一種寧靜的、收斂的秩序美,一種跟大地一樣豐盈的自然美[2]。蓉子成長於基督教家庭,從小受到音樂與基督教會讚美詩的影響,所以,蓉子的詩兼具了仁者之心與音樂之美。蓉子是台灣新詩壇的第一位女詩人,塑造了現代婦女的新形象,展露了均衡與和諧的新心象,開啟了往後女詩人的奇思異想,為現代女詩人中的翹楚。著有«青鳥集»、«黑海上的晨曦»等詩集,真可謂是:「飛躍天河的青鳥」。
◎詩作:「阿里山有鳥鳴」
阿里山有鳥鳴 鳥鳴深山裡
飛來從乳紅色的沉霧裡
飛進那片濃密似永恆的蒼翠

鳥引頸長鳴 歌嘹亮清冽
劃破林子迷人的霧靄
就像一道閃電

原始的森林瀰漫著不可觸之的神秘
葉蔭如深水綿密 我們置身其間
如從湖底仰看那難以企及的翠宇

古木巨幹 遮掩了如畫的藍天
這兒巨人族的長老們子孫繁衍
居處佈滿了整座岡嶺

扁柏的弟兄 紅檜的姊妹 松杉的宗親
具享彭祖的高齡 百歲而死猶算夭折
人類的古稀還似它們的童稚

不停地他們長高長大 立腳豐實的大地
枝幹挺直茁壯 遠超出我們的仰望
不因年邁而減其眉鬚蒼翠
時光在那兒緩慢下來幾至停滯
松樹靜立著看風景 千年就如我們的一天
因為他們安土重遷 從不流浪 永無鄉愁

看濃蔭織密了它們的空防
昨夜流亡的星辰無隙進入它們的領地
今早火熱的太陽也只能在樹梢上徘徊

雲嵐湧動 氣象萬千
春來時泉水歌唱 蜂蝶飛舞
四重與吉野櫻滿山滿谷

人們跋涉長途 攀百丈崎嶇
爲探山和森林的祕密 而嵐迷津渡
終無法看清彼等真容

櫻花凋落於楚楚的瞬息
鳥在有限的空間飛鳴 唯松柏傲立
一切聲音都在林間寂默 形成那不能觸知的奧祕

□賞析
就形式而言,全詩共分11個段落,每段3行,顯得整齊有節奏,呈現一種舒緩、寧靜的氣氛。整首詩一如蓉子的風格,溫柔清麗、自然婉約。首段以鳥鳴帶領進入森林世界,接著著墨於古木的雄偉長壽,面對自然一片靜寂的世界,這個時候,方才領悟人們是如此的渺小,較諸山水,較諸自然,人是微乎其微的。此時,對時間、對永恆另有一番體悟,最後亦以鳥鳴作結,前後自然呼應,且都以鳥鳴聲作引導,全詩果然充滿了音樂性的優雅。詩中由「靜」中觀照出對自然永恆的體悟:人對自然宇宙的了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衍生出謙卑之心,體悟禪境。由此詩可看出蓉子詩風之美,應用文字寫出時空推移變化,這就是作家書寫的奧祕之美。

2、綠蒂的 「哀傷依然寂靜 重登阿里山觀日」
□ 綠蒂
綠蒂,本名王吉隆,台灣雲林人。曾任「野風」、「野火」、「中國新詩」主 編。「秋水」詩刊發行人。基本上他是個商人,而不是個單純的詩人。商人斤斤計較的作風,也表現在詩裡。綠蒂寫作詩齡很長,已逾四十載,是早發而晚熟的詩人。雖然耕耘有年,一向都以平日直接的手法成詩,故未獲得當代某些權威詩評家的青睞,然其並不氣餒,經過多年沉潛,靜極生變,逐漸加重意象的重量,遂使作品豁然開朗,平淡中見深邃,不論寫虛繪實,皆令人耳目一新。他的詩,語言明朗、意象清晰,感情豐富而微帶感傷,並且多半集中於情感世界的書寫、生命意義的探索。他曾說:「詩是心靈最美麗的聲音,寫詩的人以精美而簡鍊的文字表達心中的感覺。詩同時也是我對生命最真摯的對話,它使我恆處於孤寂而免於孤寂。」著有«綠色的塑像»、«風與城»等詩集。
□詩作:「哀傷依然寂靜 重登阿里山觀日」
山色與蟲鳴
醞釀成一個不眠之夜
吐著煤煙的小火車
搖晃著如鉤新月
在微微甦醒的山野間
思念蜿蜒如山路迂迴

守候在觀日樓上的
是另一種喧嘩中的孤獨
眺望的
不是自山巔跳躍而出的旭日
而是婉約如晨曦的溫柔氣息

在晨風中
所有自我心中低掠而過的
如雲
如你
如歸去的候鳥
都不會消失
在詩的版圖上
故事只是隱藏
於群群相連的峰間

當白髮蒼蒼之日
真情或已遠颺
仍將踱步於這高聳山脊
來重讀這本雄偉山岳
再翻閱起這頁蔥翠往事
哀傷依然寂靜
如同變幻的雲影
□賞析
本詩是藉由寫旅遊景色而抒發思念之情。首先是序曲,描寫詩人在夜裡「重」登阿里山,接著在觀日樓上喧嘩又孤獨的眺望,在人群中面對如畫的風景,想起離去的「你」,內心更顯得哀戚、傷心。思念的情感寄託於山水,一如中國古典的山水詩,「詩言志」,以景寓情,將詩人充沛的情感記錄在詩、文字中,留下永恆的印象。最後,設想未來,當自己白首時,再登臨斯境,是何種景象?讀完全詩,逕留淡淡的哀傷藏諸心底。

3、羅智成的 「壁畫」
□ 羅智成
羅志成,湖南人,現任出版公司負責人、雜誌發行人。羅智成在中學時即開始詩的習作,一九七0年正式發表作品。創辦台大現代詩社,他在台大讀書期間曾自行設計處女詩集,由鬼雨書院出版。他曾自述:「我寧願竊喜於和一個作者祕密瓜分共同的心緒,也不願和多數人去享有普通而浮泛的共鳴。」他也曾強調「爲一個徬徨的社會尋求文化理想」。羅智成是玄學而神祕的,特別鍾情黑色,他一系列的著作,皆一貫以全黑封面呈現。楊牧說:「羅智成稟賦一份傑出的抒情脈動,理解純粹之美,詩和美術的絕對權威,而且緊緊把握住創造神祕色彩的筆意。」哲學系出身的詩人,具有與眾不同的個人神祕風格,語言近乎咒語或祈語,帶著巫師似的催眠火焰,有濃厚的屬於法老式的純粹之美和權威。羅智成早期的詩中,總存在一個獨白或對話的對象,類近於喃喃自語中,開展他的「玄學憧憬與幽人意識」(林耀德語)中期以長篇幅之敘事詩、史詩為重點,近期以夢想及生活思維為主力。羅智成喜愛旅遊,堪稱為一位詩人旅行家,他說:「現代都會人最需要的是心靈『新陳代謝』,在旅遊過程中,身體不見得可以充分休息,但心靈卻可以透過旅遊重新得到洗禮。」所以,這位心思靈敏的旅遊詩人,擁有比別人更多的深刻回憶。著有«黑色鑲金»、《光之書》等詩集。

□ 詩作:「壁 畫」
不要說話
陪我獨處。看
一捲橫軸正開展
黃昏有些晴涼
山有些紫
林有些深
我們背手雲遊,整個世界正要打烊……


巨木環繞的湖邊
最後一名遊客
正急著想趕上隊伍
樹中的蟻和樹外的蛾
停止爭執
松鼠退回深處
聲音,也嚥回深處……

但是,為什麼你不恰巧是我最知心的人?
我將更樂於和她在這兒啊
(我偷偷地想)
山,
我們的山也回到了深處……

□賞析
此詩是作者旅遊阿里山的所見所感,然他對山的領悟是偏於情感的執著,和蓉子對山水詩的情感是不同的。首段「一卷橫軸正開展」,描寫幽靜的山水景色,好一幅自然山水的「壁畫」,風景由此展開。接著,森林的深處,也是詩人心靈的深處,出現了轉折。終是知道心靈深處想念一個「你」──,我最知心的人,除了山水風景,更有傷感。「我們的山也回到了深處」,一切回歸寧靜、奧祕的情況。山「不要說話,陪我獨處」,或許正是詩人當時所捕捉的最悠然神往的孤絕。詩人以景寓情,思念、傷感之情,瀰漫山谷,寧靜的山,載滿了情感的執著與負荷。
綜觀這三首詩,詩人描述的都是台灣名山──阿里山,從詩中都可看出阿里山風景的秀麗,靜寂的世界讓人對生命有更深層的體認。

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山水詩中的「美感經驗」可說是一種超功利的心靈活動,詩人除了凝神觀照的對象外,旁無所見、別無所想,只將全副心靈沉浸於山光水色中,達到渾然忘我的境界。由於沒有「我」的干擾,對山水純粹只是「觀照性」的欣賞,這「觀照性」的欣賞純然發自詩人對山水形象本身的直覺。因此,詩人沉浸於美感經驗中時,他是忘我的、無我的,一如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提出的「無我之境」[3],這個「無我之境」,正是山水詩中呈現的美感經驗的注腳。而詩人山水美感經驗雖起於形象的直覺,卻又不止於形象,通過耳目所及的山水形象,進而心神領會由形象昇華上去的自然生命之精神韻味。這與道家講求的「真」、「自然」是接近的。所謂「真」,就是「自然」,「自然」就是「道」,「道」則含有永恆的生命本源意味。佛家的基本教義也在於「無我」,追求的是永恆的涅槃寂靜,生死不染、去往自由的境界,亦即「心空」。「心空」即「無念」,既是無念,則無「我」之重重罣礙。故詩人在觀賞山水時,胸中洞然無物,用最真純之心去感應山水。這正符合宋‧邵雍(1011-1077)提出的「以物觀物」[4]。邵雍對「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的不同做了闡明:「任我則情,情則蔽,蔽則昏矣;因物則性,性則神,神則明矣。」換言之,若「以我觀物」,因有「我」執,故為我之情所蔽,就無法體認物之真性,就易昏暗不明;「以物觀物」乃就物之真性而觀之,無「我」執,不為我情之所蔽,物之原貌真性就能顯明。故若不能忘卻自我,「以我觀物」,往往因詩人的心情所感而易歪曲物之本質,其眼中所見的自然景物,呈現的都是某種人格的化身,非山水原來之面貌,有時甚至會對眼前的風景視而不見。
綜上所論,若是「以我觀物」,雖美景當前,亦不得擁有山水之美;「以物觀物」自是對山光水色還其本來面貌,物我之間別無障礙。正如謝靈運的體認:「遺情捨塵物,貞觀邱壑美」(「述祖德詩二首」之二),唯有在無「我」之時,方能享受到純粹的美感經驗。是故由詩的作品中可看出作者與山水之間的物我關係。

前述的這三首山水詩在「物」、「我」之間的表現手法,是有些不同的。試論述如下:
1. 「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
山水詩美感經驗的展露,最美的莫過於「以物觀物」,呈現出「無我之境」。若將「我」之意志強加諸於山水之中,山水必失去其自然而然之道。正因詩人對自然之道的領悟,方能在絕對虛靜的心靈狀況中,「以我之神與山水之神相接」[5],不以個人主觀情緒擾亂山水之自然,任山水依其本來面目自然顯現與活動。純粹以身之所歷,目之所見寫詩。在詩中,沒有說理、詮釋,只有的是在大化流變中山水景物的跡象和神趣的自陳。「無我之境」是超越實用目的或現實人生中的我之境界。當山水洋溢的大化流變、運行不已的生命律動,與詩人對宇宙生命本體之道的體認相冥合時,就會引起美的感動。這美的感動是一分直覺。「直覺」是一種不帶思維的概念,是超越現實功利的心理活動,凡「純粹的直覺中都沒有自覺,自覺起於物與我之區分。」詩人渾然忘我,「我」是自然山水的參與者,「我」和自然共同享有這份自然的寂靜。詩人並未將「我」排除在外,但這個「我」無情緒羈絆起伏,心靈自由開放,達到物我相融,「心凝神釋,與萬物冥合」的虛靜或空無的心靈境界,臻至「無我之境」。
蓉子的「阿里山有鳥鳴」就似這個境界。由「阿里山有鳥鳴/鳥鳴深山裡」的鳥鳴聲引導進入深山,進入森林的世界,也進入「那片濃密似永恆的蒼翠」,踏進人生最高的境界--靜寂的世界。在詩中,我們看到「原始的森林瀰漫著不可觸之的神秘」「葉蔭如深水綿密」,也看到了「古木巨幹/遮掩了如畫的藍天」「扁柏的弟兄/紅檜的姊妹/松杉的宗親」,這些森林的神木群,在天地間呼吸了數十年,甚至百年,藉著詩人生花妙筆的帶領,鏡頭在古神木中定格、放大。這些神木、古木「不停地他們長高長大 立腳豐實的大地/枝幹挺直茁壯 遠超出我們的仰望/不因年邁而減其眉鬚蒼翠」,「時光在那兒緩慢下來幾至停滯」作者在這裡有了一點對時間的省思。然這份感慨是看到自然的永恆而發出對時間、對人生的反省,作者在這裡並沒有以「我」侵入詩中,她是身處自然、擁抱山水的。「雲嵐湧動 氣象萬千/春來時泉水歌唱 蜂蝶飛舞/四重與吉野櫻滿山滿谷」阿里山秀麗如畫的美景逕展眼前,「櫻花凋落於楚楚的瞬息」,自然山水如櫻花開落般自然存乎天地,時間的瞬息萬變也是一種自然。「鳥在有限的空間飛鳴 唯松柏傲立」這松柏的長青較諸於人類,即是永恆。「一切聲音都在林間寂默 形成那不能觸知的奧祕」在靜寂的虛空中,更能照見山水的本色。面對大自然的雄偉壯麗,永恆不移,心中遂生出謙卑之心,陶醉於自然天地之中。物我同歸自然,語言表象的「我」不復存在,在這萬物自然演化、活動與消長之中,詩人所體認的是一分自然宇宙內在生命的終極和諧,是一種只有在絕對虛靜中才能觀照的自然宇宙,也是一種必須視萬物與我同一、甚而與我合一才能體認的和諧世界。讀此詩,物我並生、同歸自然。讓人想起王維的「鳥鳴澗」這幅淡雅的水墨畫:「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初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詩人在觀物時已成為現象的本身,已成為山中自然的一部分。人是悠閒的,夜是靜謐的,萬籟無聲,桂花徐徐飄落,寧靜的夜,春野空曠,月出山頭,幽柔清光灑滿山林,山鳥驚起,鳴於澗中,音回空古。萬物各依其本能而在,各就其本能而生。他寫的是大自然,讚美的是人間生活,居處此地,真是「身世兩忘,萬念俱寂」。
蓉子的「阿里山有鳥鳴」,是一首語言清新,讓山水自陳來表現永恆的 山水詩。全詩捕捉的是阿里山寂靜悠然的自然現象,是一次純粹美感經驗的展露。由形似的描寫道神似的捕捉,達到「意境兩渾」的境界。由詩中領悟山水之「道」,「道」即是「自然」,在渾然忘我的山水美感經驗中,「我」已與「道」合一,「我」已與 「自然」合一,充分展現道家美學,體悟佛家禪境,詩人與物俱化、物我相融,臻於「無我之境」。
2.「以我觀物」的 「有我之境」
詩人以景寓情,以情賦詩,山水之美,在於詩人之胸臆。一首真正的山 水詩,除了題材必須是山水景物,還必須寫出這些山水景物生動而完整的形象,反映出大自然的秀麗美或壯麗美。古典詩歌中有許多的山水詩,但其中主要在言志抒情,山光水色反只成為「楔子」,這不能稱為純粹的山水詩。山水詩也可言志抒情,但其言志抒情自有其特殊的方式,若詩之標題是山水名勝, 而詩中卻無生動具體的景物形象,那只能稱為優秀的抒情詩或哲理詩,而非山水詩了。
情與景之間,描繪山水與抒發情感兩者的關係,這是詩人須小心用心經營的。當詩人面對山水,自然詠嘆,這時是美感經驗的充分展露,物我是相融的,是和諧的;而當名理概念與美感經驗交替消長時,便呈現理性或知性與感性彼此相互輪遞的心路歷程。這時「我」已進入詩中,便產生
了詩人物我之間或即或離的現象,而成「有我之境」。綠蒂的「哀傷依然寂靜」與羅智成的「壁畫」中都可輕易照見一個「我」,那個「我」同遊大自然,以形寫神,以景傳情。在綠蒂的「哀傷依然寂靜」中,我們先徜徉寂靜的夜,「山色與蟲鳴/醞釀成一個不眠之夜」而「在微微甦醒的山野間/思念蜿蜒如山路迂迴」,詩人私人的情感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滄桑。思念,就這樣悄悄爬上心頭,盤據不去。詩的副標題寫著「重登阿里山」,這個「重」字引發聯想,詩人在山水自然中,遊覽山水,並自觀心靈。「守候在觀日樓上的/是另一種喧嘩中的孤獨」,在人群中,因遍尋不著你,因為思念,越顯孤獨。「眺望的/ 不是自山巔跳躍而出的旭日/而是婉約如晨曦的溫柔氣息」,詩人登上阿里山,在觀日樓上,竟不是敞開心靈,欣賞美麗的日出奇景,心之所繫,目之想望,皆是溫柔的你。放眼四望,「在晨風中/所有自我心中低掠而過的/如雲/ 如你/如歸去的候鳥/都不會消失/在詩的版圖上/故事只是隱藏/於群群相連的峰間」山水皆是你的圖騰,「你」在我心中重要的位置,永遠留下永恆的印記。詩人設想未來,「當白髮蒼蒼之日/真情或已遠颺」,多年之後,依舊步上山巔,欣賞山水之際,「哀傷依然寂靜/如同變幻的雲影」。這個「我」觀賞風景,所感受的不只是自然山水給的純粹的美感,詩中輕易可見「我」之存在,心之所悲,彷彿山野也爲我哀傷不已。不能忘卻自我,所見山水就無法顯其真性。
羅智成的「壁畫」,一開始就把「我」置諸詩中。「不要說話/陪我獨處」而「看一捲橫軸正開展」寫出自然山水吸引人之美麗。「黃昏有些晴涼/山有些紫/林有些深/我們背手雲遊,整個世界正要打烊……」世界因「我們」的存在而有了生命,詩人在此時,不是自然的觀照者,而是他心中之自然的創造者。物我之間由於心不虛靜,因「我」情之蔽塞,而呈現很大不同的面貌,非山水自然原來之風貌。「樹中的蟻和樹外的蛾/停止爭執/松鼠退回深處/聲音,也嚥回深處……」詩人以我觀物,對眼前的自然景象自有其另一番解讀,心之所往,意之所向,看山彷彿不是山,看水亦彷彿不是水。「但是,為什麼你不恰巧是我最知心的人?/我將更樂於和她在這兒啊/(我偷偷地想)」詩人情感陷入掙扎,山水,已失去原來清新空靈,「山,/我們的山也回到了深處……」詩人心中充塞著傷感思念,眼中看見的不是阿里山雄偉的神木、宏壯的氣勢、啁啾的鳥語,而是在寬廣的阿里山中孤絕傷感的自己。其接觸的是一個主觀情緒組成的「我」的自然山水,「我」看到的蟻、蛾,彷彿是「我們」的化身,希望「停止爭執」,這種情緒的「我」的入侵,使得美感經驗不復只存乎山水,「我」也在其中了。這就是詩人「以我觀物」的 「有我之境」寫照。
四、結語:
山水詩,是詩中平淡見珍奇的珍寶。山水詩是經過老、莊思想的洗禮而產生的,詩人走向山水、投身自然,非僅因山水形象之美可以賞心悅目,更因山水形象所呈現的具有生命的精神氣韻,能讓人領悟到宇宙生命本體的真義,希望達到物我同一,絕對自由、逍遙無待的心靈境界。所謂「山水詩」,是直接並主要以山水為審美對象的詩作。山水詩中,若能「以物觀物」而至「無我之境」、「物我相融」,真是到達了道家美學的最高藝術境界,一如法國大畫家塞尚說的:「畫風景不是描寫自然而是表現自然。」「表現自然」就是詩人與山水融為一體。詩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書之成詩,在留連山水風光之時,忘卻凡俗塵囂,隨物宛轉,與心徘徊,自是能體認山水之藝術生命本質。當然寄情山水,傾吐思念幽幽,感慨實事哀傷,則是另一番體悟,但以「我」觀物所流露的「情」固然重要,卻無法真正表達出自然的「物」。誠如王國維«人間詞話»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以物觀物,意在悠遠,此天、地、人合一的「無我之境」,當是山水詩臻於藝術的登峰造極境界。
後現代詩中,和山水詩較有相關的大概就是所謂的「生態詩」[6]了。同樣是用關懷土地,愛惜環境的心態寫詩,「生態詩」似乎少了美感,多了批判。那種自然田園的呼喚,那種令人神往的山水,在「生態詩」筆下,「我」侵害了詩,自然美被帶進了現實功利的生活,在唇槍舌戰的說理教化、疾聲呼籲當中,詩之純粹美感盡興味大失。
山水詩描繪的是自然界的山水,山水本身雖是無意識的,但山水詩卻飽含著特定時代的作者的審美情感,它不只是一個數位相機捕捉的山水形貌,更是一個時代的作者的審美創造。在當代的山水創作中,詩人在描山繪水抒情言志時,並不是孤立的只寫山水,而是以詩人的審美觀點對山水作歷史的傳統的透視,讓山水詩有一種特有的光彩。
山水詩的藝術,既要表現山水獨具之美的自然特性,又要表現詩人主觀的審美感情,所以,山水詩的美學特色,就是「以形寫神、以景傳情」與「以形寫神、以情寫景」。若能「以形寫神、以情寫景」,必當能有「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悠遠淡泊,進而達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世事不染胸壑,神仙般的幸福人生。汲汲營營忙碌的現代人啊,心若疲憊了,走向美好、幽靜的山水吧!讓山水洗滌身心疲憊,徜徉山水,讓心靈接受山水的洗禮,讓身體游移、開展、進而消融於山水間,靜觀自得,與山水合一,忘「我」、無「我」。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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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海平(2001)。論錢起山水詩及其受謝靈運的影響。逢甲人文學報,2:p1-15。
[1]唐.高仲武評于良史詩:「工於形似,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水流』,吟之未終,皎然在目」。見<中興間氣集>(四部叢刊初編,縮本)卷上,p7-8。
[2] 張漢良評介蓉子:「她的詩表現出一種寧靜的秩序與斯多葛式(Stoic)的收斂。」鍾玲則以為:「(一)她的詩塑造了中國婦女的新形象,(二)她的詩表現了充滿生命力的大自然及豐盈的人生 觀。」
[3]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所謂的「無我之境」,並非指作品中絕對沒有「我」,而是指詩人泯滅自我的意志,與外物之間不存任何利害關係,沒有對立的衝突,乃至物我之間達到一種冥合的狀態。詳見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香港:中華書局,1980。P230-235。)
[4] 邵雍《觀物內篇十二》:「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於期間哉?」見«皇極經世緒言»(「四部備要」本,卷六,p177。)
[5] 錢鍾書論畫語:「物之神必以我之神接之。」«談藝錄»,p66。
[6] 據孟樊在《台灣後現代詩的理論與實際》中的分類,將後現代詩共分十類,其中六為「生態詩」。這裡所說的「生態」係從生態保育也即環境保護的觀點來看的,因此生態詩(亦可稱為環境詩)對於造成環境污染的諸種因素有極為深刻的反省及批判。(p108-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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