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7日 星期二

原來 ,萬里長城也會老

 謹以此篇文章,懷念我摯愛的父親,我心中永遠的萬里長城~少年時的憤懣風雨與曾經的點滴,此時,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原來 ,萬里長城也會老           陳麗雲

(此篇於民國96年獲得「話我父親」文學獎第一名)

父親是雄偉綿延的萬里長城,那未隨古代飛走的一條巨龍,蟠蟠蜿蜿,無邊無垠迆邐至天際,是我永恆的天幕,雄壯的城牆,堅實的依靠。縱使風侵雨淋,儘管日曬霜蝕,他依舊是在歷史中昂揚,屹然不倒。

雉堞儼然

父親是家中的主宰,全然的太陽神。自小,家中大小瑣事便是以父親的指令為依歸,父親是統帥總司令,喝叱八方,軍令如山,執法甚嚴。我和弟妹們總是只能偷偷躲在房門邊,抬起小臉蛋兒悄然仰望莊嚴的父親,總覺得父親具有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氣概。一如那氣勢凜然的萬里長城,是那麼亙古恆常的偉大,和我之間卻是存在著一點那麼又親近又遙遠,又陌生又熟悉的莫名距離。

懂事起,我便是帶著敬畏的心情看父親的,畏懼父親卻又希望親近父親,一如仰視那巍峨長城。父親為了家計總是在外四處奔波忙碌,鮮少回家,簡陋的工地便是他漂泊的住所。記憶中的父親,總是黑黝黝的一身古銅色發亮肌膚,每當他出現的時候,身後總會跟著一群疲憊卻雀躍,等待父親發薪資的工人,在客廳和父親大聲說話、談笑。父親會泡上一壺好茶,仔細將每個工人辛勤努力的代價,密密牢牢的寫在紙上,附上一疊厚甸甸的紙鈔,交給憨厚靦腆、眼神期待的工人。父親總是說:「要對工人好一點兒,不是工人靠我們吃飯,是我們倚靠工人為我們掙錢。這些老實的工人,是我們出外共同打拼的好兄弟,好伙伴,是出生入死的生命至交,當然需要好好的照顧。」

父親對工人兄弟的好情義,總是令我既敬佩又羨慕不已。嚴厲的父親對待我們,要求是相當高的。他最在乎我們的學習態度和生活規矩,他要他的孩子讀書有智慧,將來斯文拿筆就能工作,不必像他總得看老天爺臉色吃飯;他要他的孩子守規矩有禮貌,他說「細漢不教子,老來就知影。」常常,他一個眼神冷冷逡巡過來,總要令我發顫觳觫不已,深怕挨著父親一頓又青又白又紅的竹筍炒肉絲大餐。父親下手時絕不會手軟,「啪咑啪咑」的使勁,肯定教你的身子狠狠記得青紫的痕跡與味道。他的哲理是:不輕易動手,一旦動手,就是要痛,痛才會記得住!怕痛的我,卻總是忘情於嬉戲玩鬧間,常常上演的戲碼是我在父親的鞭笞下,又跳又叫的求饒:下次不敢了啦!

    樸拙宏美

小時候,我和弟妹最幸福的時分,便是坐在父親那輛奔馳南北、全省走透透的野狼125機車身上,任它載著我們一家六口飛快馳騁,與風競速。我是家中老大,總是享有特權坐在駕駛座前方,當起父親的另一雙眼,讓父親強健的臂膀圈住我,往陽光深處颺去。大弟會被夾在父親與懷著身孕的母親之間,小妹便是匍匐在母親背上。我們全家人便在父親強而有力的環伺下,享受難得的親情飄盪。

從襁褓時起,我們便寄居於外婆家。外婆家蒼綠田園環繞,對外交通需經過一道蜿蜒羊腸田埂,再通過一條路面極窄極彎的大圳溝,才能柳暗花明抵達那溫馨的土角厝。當我們一家在野狼機車的護衛下,快樂倦遊欲返家時,那一條彎曲的小徑,便是恐怖的險境開始。坐在前座的我總是害怕得閉起了眼睛,心更是拎得高高的懸掛著,擔心一個不小心,這輛帥氣迷人的野狼會禁不起將全家載往溝渠的誘惑。在那極窄極彎的田埂中,父親俐落的轉彎、加速,將全家平穩的送往安全的歸途。我總是悄望父親嚴肅的稜線,覺得父親簡直是神,無所不能,堅不能摧。猶如萬里長城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是結結實實的鑲在歷史的城牆上,穩穩的捍衛著我的天空與世界,任誰也不能越城池一步。

    升國三那一年的溽暑,蟬唱得狂妄的季節,枯乾的夏季總有一股山雨欲來的陰霾。父親和母親開始有了不止息的對戰,煙硝味一次比一次更濃烈。我只能默默立在旁邊,以無聲的啜泣祈求和平之鴿的恩寵。隨著母親的淚水越來越洶湧澎湃,父親返家的次數也越來越稀少。夜是絕望的黑,那個炙人悶熱的夏夜,熟悉的唇槍舌戰外加杯盤破碎的爆裂,在父親用力甩上門,留下滿腔憤怒四處蔓延後,世界開始崩裂。母親承受不住茶壺悶燒的沸騰頂點,和著絕望苦楚吞下數十顆安眠藥,希望跳脫塵埃,尋求平靜。當看見強力灌入母親腸胃裡的藥水和數十顆安眠藥丸在肚腹裡舞動拔河時,我發現,堅如鐵,硬如鋼的長城,也有頹圮破落的缺陷角落。

我曾經是不諒解的,對父親。當看見從鬼門關踅了一圈回來的母親,不言不笑,不吃不喝,怎麼搖也搖不醒的漠然哀痛,我感受她的心定被嚙咬得體無完膚,痛呀!深沈的痛,悲壯的痛。連生命都可以冷絕的放棄,還有什麼可以羈絆住她?含著憂苦不解的神情閱讀父親,心中的巍峨宮殿開始漸漸縮小,城牆不再高聳。原來,牆裡牆外的風光未必是相同的,要站上牆頭極目眺望,才知世界有如此不同。父親帶著滿臉蔓生的荒草返家,照料憔悴心碎的母親。當令人心驚膽戰的夜來臨,我總是守候在父母房門,擔心工作勞累的父親會粗心睡著,擔心母親手腕上扎著的點滴一旦滴盡沒人發覺,擔心一觸即發的炸藥庫再次點燃。父親發現了,紅腫著眼睛出來趕我回房,他要我儘管回房睡,他說,別怕!只要有他在,一切別擔心,他會穩穩的保護這個家的。

在父親強力的磚瓦修護下,我依然倚賴著城牆的堡壘成長,只是,望之儼然的父親在家的時間多了,威嚴冷峻的面孔漸漸被柔軟線條取代。幸福真味是從平凡生活中淬煉出來的,經父親以風霜修補過的棧道比以往更平穩,更舒適,更增添樸拙的雅美。

肌理斑駁

    剛強的父親是中國典型的男子,膝下有黃金,男兒淚不輕彈的奉行者。他扮演永遠的強者,尤其是在他的孩子面前。當我接獲母親電話,得知父親住院即將開刀的消息,火速飛奔南下。母親說父親原不想驚動分據各地讀書工作的孩子們,但真正住院後,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害怕,竟嚎啕大哭了起來。他擔心手術的不確定性,他擔心茫然的未知,他擔心年輕懵懂的孩子。於是,父親決定要母親通知身為老大的我回來,回來陪伴父親度過恐懼的白色戰爭。

病榻前的父親顯得一副茫然失措,像極了無助害怕的孩子。這是他第一次讓我看見他軟弱,淚水在他臉上忘情的傾洩,一如悶得發慌的瀑布終於找到航道,盡情宣流。我伸出溫熱的雙手,摩挲著父親那雙掌肉上的厚繭,這也是我第一次敢主動撫摸他,感覺父女最親熱的一次。他至情至性的任晶瑩在他臉上流竄,看著他抽搐抖動不已的雙肩,第一次聽見堅毅果敢如神般的父親,微弱沙啞的對我發出懇求,要我真正像個老大,挑起他的擔子,照料母親,照顧弟妹,照顧他的家,不!是我們的家。從不知道,爸爸一直把家扛在肩上,從不知道,在燈火闌珊處,他其實是以生命來珍重我們的。執起他的手有萬斤的沈重,婆娑淚眼相對中,我點點頭,我願意,願意替他點亮這盞守護的燈,當然,只是暫時。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極剛極強的外表下也有一顆極脆弱的柔軟心;原來,一直幫我扛著頭上那片天的巨人,竟然也會害怕;原來,歷史長河中穩固屏障的萬里長城,竟然也會變老……

    帶爸媽到武陵農場度假,漫步在綠浪青翠的林間,奔向山水的召喚。沿路,我們嘻嘻鬧鬧,逕向終點站桃山瀑布朝聖去。同伴們的腳程飛快,如天上飛雲一晃兒不見人影。父親走得極為緩慢,不時需要停下來喘著氣歇歇,他頻頻催促我別管他,先走就是了。我要他別急,走多遠算多遠,輕鬆自在就好。他見我不走,直說人真老了,不中用了,走幾步路就不堪負荷,想當初靠一輛野狼機車呼嘯,全台趴趴走,上山巔、下溪壑,和工人一天工作超過十個小時也不覺累呀,如今,唉……

父親的愛是動詞,用行動寫出歷史。父親是守護的堡壘屏障,用粗糙的雙手撐起一片蔚藍的天際。「天增歲月人增壽」,我在他的庇護下長大,萬里長城無怨無悔的經過風霜洗禮,雖然也會斑駁變老,但,在我心中,那是一條永遠昂揚於歷史中,屹立不倒的偉大巨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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